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颓废乡村里的建筑师宫殿 | 闻鹤建筑事务所

三年前,三生万物农场改造稍有眉目,我对乡村有了一点信心和兴趣,开始考虑改造荒废了近二十年的宅基地。咱们村过两年就拆迁了,你别瞎折腾了。我妈总是善于并乐于把我的任何冒险念头掐灭在萌芽状态。镇里领导说咱这是不保留村。我妈的语气很官方,似乎是领导授权给她来宣布给自己的村子判死刑,以表示这件事无力回天,而我在她眼里永远是个孩子。过两年?妈,这可都快了二十年了!凭什么他们一句话,咱们全村人就这么一辈子瞎凑合着?不保留?凭什么?人家政府是按规划来的,你毕业那会儿要是能进政府工作该多好。按照我妈和村里人的逻辑,似乎我当了官,政府就成我们家的了。听到这里,我以笑的方式表达我想哭。别的领域我确实没有发言权,一提到规划,我的脑海里便会自动回放这些年各种荒诞离奇的方案汇报场景。

所谓规划,很多情况不过是土地财政的辅助工具而已。失控的交通,失衡的空间,失调的尺度,失败的美学。我称之为光天化日下的灾难。灾难的原因是千篇一律的,灾难的方式也是千篇一律的,总之是千篇一律的。从事建筑设计这一行,经常被人抱怨中国的城市和建筑。我就说是这样的,好遗憾啊。我想让对方明白我们有共同的立场,是一条船上的,都很无奈;但人们就是需要一个站在对立面的出气筒,似乎我可以把他们的抱怨转达给谁,亦或者干脆要要为设计同行造下的共业负点责。以前我脸皮薄,觉得丢不起人;现在年岁稍长,脸皮稍厚,又觉无人可丢。扯远了,我能把我妈哄好就不错了。

妈,就算只能住两年,我也要把它修起来,您俩这么大岁数了,我不能这样傻等着。我妈听了我这话,良久默不作声。此时此刻,我能感受到妈妈的内心,我们凭感受而交流,再没有任何外在的担忧与困扰,彼此都觉得非常踏实。建筑是暂时的、虚幻的,但我要借助这建筑让父母身心与自家天地重建联系。这是我生命中无比重要的事情,以建筑师的名义和现代设计的强大手段。

前院邻居早在多年前就盖起了二层楼,我的东西厢房留不住了。拆除的时候,我跨越不了心理障碍,不敢在场;清场之后,我站在没有院墙的童年院子里,感慨万千,大有穿越时空之感,也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箭在弦上。连拆再建,姐夫召集他的哥们儿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了。在中国农村,無家族协作,不足以安身立命。如果没有姐夫支持,这房子到现在也盖不起来。事务所的小伙伴给老房子做了测绘,画了精美的图纸,并先后做了三个版本的手工模型,可以层层打开。我把最终版本的模型摆在院子里拍了照,如同一个简单的仪式。这三个模型已摆在书架上,我视如珍藏。这座新建筑则是以设计手段协调邻里空间关系、保护自家院落的乡建宣言。

前院的楼房和自家院子里的两棵树,是这座新建筑的设计依据。自然先有一堵高大的南墙,其上错落有致地开了几个标准化的小窗,仅用于通风。然后用尽量少影响自家旧宅采光的东、西、北三折外墙来包住南墙,于是建筑平面呈东西两端狭窄、北面舒展的轮廓,像个饺子。建筑自身有意强调:北面不是背面,而是与两个院子、北房充满对话、呼应、互动的丰富界面。内部的南北向隔墙与五开间的北房旧宅的几棵柱子一一对应,确立了新老建筑在空间结构上的内在联系。

这座宅基地设计的特别不同之处在于:人从街上直接进入室内,而不是先进入院子。院子已不能随便进入,确切地讲已成为最后到达的可选项,而非必经之地。院子完全不承担交通功能,看得见,进不去,甚至一时找不到进院的门在哪。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如今再没有什么比院子更奢侈的了。中国传统空间的精髓在于,院子是主角,房子是配角。这恐怕是现代人想不通的、不能接受的地方。三生万物如此珍视土地,重金养护土壤,乡间的宅院自然要成为保存有机土壤的珍贵用地。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寸土寸金。一个小型阳光房从中间联系南北两座建筑,并把院子切为东西两座花园。西花园主阴,独具私密性,强调与北房起居室的视觉联系,内外一体,是起居室的配花园。东花园主阳,呈台阶状,具开放性,有意与东边的自留地树林形成呼应。院墙围栏设计寓意丰收的麦田,怕太惹眼,我没好意思涂成金色。 

这座边长十五六米的近正方形宅基地,新老建筑呈工字型组合,而非传统的合院型。历史上的工字型院落案例不多,但可追溯到元代,沈阳故宫内即有实例,清华园工字厅更是清华大学最早的主体建筑群。

入口设在东南角,新建筑的东立面小到仅为此入口而存在,低调到家。六七平米的玄关,是进入室内的缓冲空间。玄关者,至玄至妙之机关也。原为道教专有名词,指人体内的气绕巡全身时最先通过的地方。道德经上有玄牝之门的说法,后被建筑拿来,指建筑物入口处空间。此处玄关仅两扇小窗,略显幽暗,有意切断人与外界的联系,甚至与花园的联系。转换场景,放下包袱,供存放外套和包,不必换鞋。

十五平米的餐厅,竭力强调与东花园的视觉联系,四平米的大玻璃窗前,窗台被加宽设计成座椅,古民居中称之为美人靠,当然我这是老年简化版的。一张长一米八、宽九十公分的餐桌,上悬一盏金色吊灯。整个餐厅布局都倾向于这橱窗般的角落。

再进一间,这第三间又被细分为三个空间:储藏间、书架空间、六通枢纽。储藏间是楼梯下的空间,隐藏在书架后面有个暗门。四五平米的书架空间,围出一点书香氛围,也成为餐厅的扩展。八平米的交通枢纽,是一切空间头绪的总集,上下、内外、新旧,是去任何其他地方的必经之地。餐厅、东花园、通往老宅的阳光房、西花园、厨房、南房二楼,是为六通。

厨房十四五平米,还不止,西侧另配有空间更为复杂的储藏间,内嵌一小卫生间。因为三生万物的缘故,我有意强调厨房的地位,以至于它更接近一个小型餐厅的专业厨房。这厨房可以转着圈用,我希望未来这里可以集有机餐饮之大成,并希望这个家庭与烟酒肉、农残、添加、防腐剂,彻底绝缘。

回到枢纽处,一道楼梯夹在书墙后面与厨房之间,通往二楼的田园工作室。这里适用于五六个人的案头工作。除了一套卧室和卫生间,另有东、西、北三个露台。以小窗为主的坚实墙面,让这座建筑看起来如同一座小型现代城堡;开放的、丰富的露台则又让建筑体型错落,与环境有很好的协调性。从东侧露台的室外楼梯可再上屋顶,在此更可纵览全村,并远眺西北方向连绵起伏的群山。这个位置与角度,让爸爸的心彻底踏实下来,他哪也不想去了,还是家里好。姐夫给屋顶做了双层防水,一开春就附上足够厚度的三生万物土壤,可种植各种时令蔬菜,或者一片有机麦田。

下楼再回到枢纽。阳光房是新老建筑的连接处。正面对接老房子的正中一间,古称之为明间。一段缓坡找平两座建筑的地坪标高,一段矮柜掩护着一个单人床铺。这是我特地给自己留的睡觉的地方。头枕着新房子,脚连着老房子,右侧卧守望着东院自留地,仰卧看着自家的天空。我是这个家的守护者。我试着体验了一下,虽然在院子的几何中心处,却有睡在大街上的感觉,很不错。

砖木结构的乡土建筑,砖混结构的现代建筑,以及轻钢结构的玻璃过廊,三者在此无缝衔接。衔接的当日,已是隆冬腊月,也是我最为焦灼的时候。农场民宿被拆之后,我爹躺在医院输液。我压抑着胸中怒气,并带着深深的自责,干着急的时候,就看看院子里的天。当玻璃过廊封顶之后,我感觉如同漂泊在太空里的宇航员进了太空舱。外界的无序与繁杂,不再让我无所适从,已被我完全掌控;脱去太空服般的厚棉服,我可以喘口气了。

有三十年历史的北房老建筑是这个家族留给后代的必要物证。开间三米,进深六米,柱高三米,脊高四米五。屋顶形式为传统中国建筑的双坡屋顶,古称之为硬山。这座京郊村宅老房,檐下虽无斗拱,却有飞椽。这是自宋代就有的木构做法。这让我想起三十年前的家族往事,当年爷爷为此颇有纠结,一方面为爸爸盖房翅膀硬了而高兴,又认为在建筑制式上不该在自己那院房之上,爸爸妈妈为此还颇有压力。这个题材完全可以拍成一部小津安二郎式的家庭伦理电影。过去中国人的规矩礼节通常被宣传成一种教条与糟粕,但其实里面中有一种天真与恭敬。家庭生活、饮食起居的各种秩序与讲究,是文明与野蛮之间看得见、摸得着的距离。

当妈妈问我有几间卧室,我就回答说有很多睡觉的地方。我比较排斥房间这个概念,功能一词也总显得煞有介事。这都是些静态的、分裂的、无趣的、狭隘的概念。先拆,露出原有的间架结构;再装,定制钢木空间装置和玻璃立面,地暖水电网络一弄,齐活。基本没有装修。虽然没有装修,但是灯和家具要讲究,每张桌子、每把椅子、每一盏灯,都不一样,都有出处。艺术品位与美学素养,我很庆幸还有机会从娃娃抓起。

爸爸妈妈特别怀念四季民宿的阶梯床榻,这说明两位老人都有一颗童心。这个全新定制的升级版,将他们心里的阴影一扫而空。我妈执意将卧室放在老房子东边第一间,我还担心沿街会吵。当阳光铺满床铺,我很赞叹妈妈的这个选择,我称之为承接朝阳的新床榻。

五六日三天在这座京郊田园工作室,一二三四白天在城里的都市工作室,晚上睡顺义,我称之为城乡结合部。看到爹妈安心了,我也在考虑重新设计我的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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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签:闻鹤建筑事务所建筑师张文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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