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迪:聆听建筑里的生活诗
来源 2025-12-05

马迪
浙江工业大学工程设计集团有限公司副总裁、总建筑师
靠近设计事务所创始人、主持建筑师
请您谈谈靠近设计事务所的理念,以及为何选择“靠近”这个动词当作事务所的名字?
马迪:“靠近”这个词,其实有两层含义。
第一层是设计“让人愿意靠近的建筑”。我一直认为,建筑不是建筑师个人的艺术展品,不该只是供人远观或瞻仰的纪念碑。它本质上是生活的一部分,服务对象是寻常百姓。我希望我设计的每个建筑都让人愿意靠近,愿意在里面停留、被触动,进而触发更多的可能性,而不是一张张自我陶醉的“艺术大片”。
第二层,是“无限靠近最佳答案”。每个项目在具备建设条件时,当它的场地、业主、使用功能、周边环境、历史文脉、生活形态等等,包括建筑师都已经确定时,这些因素全部汇聚在一起,其实会指向一个最佳的答案。我们或许无法精准命中那个“最优解”,但我们的目标,就是尽可能无限靠近它。每一次思考、每一种材料、每一个细节,都会反复推敲。我们希望通过这种极致的靠近,让最终呈现的建筑都尽可能多一些感动,少一些遗憾。
所以,“靠近”既是态度,也是方法:既是对人的温度,也是对设计的执着。
请您谈谈之前提到的那几个项目——比如宁波惠贞高级中学、北京团河派出所旧址改造,或者其他具有代表性的作品。
马迪:北京团河派出所位于北京市大兴区,设计任务是把这座废弃的派出所改造成一个知名科技媒体集团的总部办公楼。现状建筑呈“F”型,用地极为局促:四周紧贴原有工业园区的红线围墙,空间十分紧凑,周边环境也相对嘈杂。
这位科技媒体的创始人希望自己的企业总部能坐落在一个“鸟语花香的公园”中。但现实环境却大相径庭。这时候我们就在思考:公园一定是平的吗?同时我们也发现,大量城市更新项目虽完成了老旧建筑的自身焕新,却往往又成为与周边割裂的新的“孤岛”,并没有对老旧城区带来多大贡献。
所以我们希望探索一种全新的可能性,提出了“折叠公园”的设计理念。我们都知道,每栋建筑与城市之间都存在一条法定的“红线”,这条看不见的边界通常只是用于界定领地范围,或者变成冰冷的围墙。但我们认为它还能够成为一片公园。
我们将传统水平延展的公园“竖直起来”,再进行对折,使其与用地形状契合;再向内翻折,使其契合建筑高度,并形成空间。整个公园以轻薄的2.2米厚度呈现,刚好容纳两个相向的通道。它替代了原有的围墙,成为建筑与城市之间新的边界。
我们还将传统公园中的游步道进行立体折叠,融入这个垂直空间,形成一个循环往复、立体交织的步道系统。绿植被植入其中,使整个结构成为一座立体的绿色空间。
这座“折叠公园”是真正“无中生有”的公共空间——不占用额外土地,不影响内部办公,却为城市和居民创造了全新的开放场所。更难得的是,我们成功说服业主将公园完全对城市开放。这在私人建筑中极为罕见——没有围墙、没有设限的主入口,真正实现了无门槛的公共性,这是一次意义深远的进步,令我们感到很欣慰。
公园的步道系统还引导人们通往屋顶。屋顶同样对公众开放,设有跑道、小型运动区和酒会区,成为举办各类活动的场所——从企业活动到社区自发聚会,空间充满活力。我们没有新建房屋,也没有占用新土地,却为城市“多”出了一座公园。
其实“公园”本身也像一块巨大的“海绵”,吸引人们驻足、停留、互动。我们在公园钢结构上像搭乐高一样,加入了秋千、吊床、拳击袋、跷跷板等设施,赋予空间趣味性与可生长性。居民路过时,可以荡秋千、玩跷跷板,或攀爬探索,轻松融入日常休闲。
这可能是一次“不太正经”的城市更新,原本需要被重点关注的建筑,被我们用镜面材料消失在了环境中,而那条被所有人都忽视的看不见的红线,却成为了轰轰烈烈的主角,这座“折叠公园”不仅是建筑的更新,更是一次对城市边界的重新定义。
您服务的这家雇主,他们对自己所在建筑以及这次的改造,是否满意?
马迪:这位创始人非常满意,也特别喜欢现在的空间。过去,她推开窗看到的是周边一些七八十年代、八九十年代的房子,风格模糊,形态比较杂乱。而现在,窗外变成了独特的“立体公园”,能看到充满不确定性的、柔软的生活场景——有人荡秋千,有人交流,有老百姓的日常活动。这种柔软的、动态的生活气息,让她觉得很舒服,远胜于过去那种硬邦邦、生硬、冰冷的钢筋混凝土城市景观。
这个地方已经变成了街区最受欢迎的地方,把原本冰冷的围墙变成了一个活力的出发带。过去,城市和建筑之间是冷漠、对立的关系,建筑就像一个个封闭的盒子,与城市隔绝。而我们希望通过这样的设计,用一个“无中生有”的活力触发带、一个柔软的边界,改变城市与建筑的关系。
这种方式其实可以复制到其他城市、其他老旧城区,应用场景很广泛。我们希望能创造一种新的范式,一种新的城市更新模式,一种在既有老旧城区里挖掘新公共空间的模式。这种方式具备可复制性,这也是这个项目获得亚洲建筑师协会金奖的原因之一。
请您谈一下关于宁波惠贞高级中学的项目设计构思。
马迪:惠贞高级中学是我们对于校园设计模式的一次大胆探索,在教育无比内卷的今天,我们希望创造一座可以“认真浪费时间”的高中。
由于一直以来的城市人口增长和教育用地紧缺,几乎所有城市的校园建设都在遵循“效率至上”原则,这也导致今天的校园其实已经变成了“有校无园”,学生们放松身心和自由思考的空间消失了。所以我们尝试在面积、功能、造价都不变的情况下,把丢失的“园”找回来。
我们把“校”与“园”拆开,对“效率”进行重新分配,让负责教学的“校”尽可能呈现出最高效紧凑的状态,从而允许“园”呈现出一种“低效”甚至是“无效”的特征,在教学楼面向操场的方向“腾出”了一片“空中森林”。学生一下课就可以快速到达这里,进入一片可以暂时“逃避学习”的原始自然,认真“浪费”一会儿时间,释放压力,十分钟后再以全新状态回到教室。
紧密相连的教学楼自然形成一片长达600米的超尺度空中花园,在这里学生们可以彻底放松身心,释放无限想象力。随着时间推移,森林中的草木将日渐枝繁叶茂,我们期待藤蔓爬满立柱和墙面,这座校园将和学生们一起自由生长。
这个学校也幸运获得了2023WAF世界建筑节的唯一最高奖--年度最佳建筑奖,评审主席Peter Cook爵士特别喜欢这个作品,他甚至在颁奖词中提到,这种设计理念可能会是一个新的开始。
请你谈一谈靠近设计事务所的团队构成是怎样的?有哪些人才特点?
马迪:我们团队不大,但每个人都有独特的专长。有人擅长推进项目节奏,有人建模极快,有人对效果图表达特别敏锐,也有人在材料或构造细节上特别较真。有意思的是,团队里还有对音乐很有感知力的成员。你可能会问,音乐和建筑有什么关系?但其实,审美是相通的。一个建筑设计能力强的人,美术功底通常不会差,对音乐的品位也往往不低。所有的艺术形式,底层的审美逻辑是共通的。就像一个体育好的人,通常思维也不会迟钝——这些能力之间,往往存在某种内在关联。
我们不追求单一类型的“标准建筑师”,而是希望汇聚不同特质的人。所以团队成员背景也很多元,有学美术、学艺术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长和闪光点,大家在一起交流碰撞,能激发出很多新的想法和创意。我们是想让多元的感知力在设计中交融,期望能够呈现超乎预期的作品。
请您评价一下您团队最大的特点是什么?
马迪:我们团队最大的特点,我觉得是开放和轻松。大家相处起来很轻松自在,没有那种严肃、紧绷的感觉。我一直认为,只有当人处于轻松、放松的状态时,想象力才能被充分释放。如果环境过于严肃压抑,大家都会很拘谨,很多想象力就会被压抑和克制。所以,我对团队的氛围要求就是,大家能把事情做好就行,平时可以嘻嘻哈哈,不用太拘束。比如我们出去考察或团建时,大家经常开我玩笑,我也觉得无所谓,这种氛围就像一个大家庭,大家都很开心。
我们团队目前有十五六个人,一直维持在这个规模。之所以保持十几个人的团队,是因为我希望每个项目都能亲自把控。建筑师的精力是有限的,不可能同时管太多项目。如果团队太大,项目太多,就容易顾不过来,一旦顾不过来,项目就可能跑偏或失控。所以,我们尽量保持团队规模适中,确保每个项目都能做到最好,尽量接近那个“最好答案”。
您能否结合自己的运动和日常活动,谈谈如何将这些与创作结合起来?
马迪:其实,我并不热衷于去健身房撸铁、办卡锻炼,也没有这个习惯和时间。但我逐渐爱上了跑步。我喜欢用脚步去丈量一个城市,这能让我更真切地感受它细致的“颗粒度”。这与坐在出租车里匆匆掠过,或是蜻蜓点水地打卡几个景点,是完全不同的体验。
在跑步的过程中,你能看到城市更真实的一面——那些背街小巷、不起眼的角落,以及自然而然发生的生活场景。这其实是一个理解生活、认识生活的绝佳途径,同时还能锻炼身体,一举两得。
我对运动的热爱由来已久。曾是校田径队和足球队的队员,主项100米和跳远,100米成绩11秒2还成为了国家二级运动员,也参加过省运会等赛事。这种运动的习惯一直保留至今。
在我看来,热爱运动本身就是热爱生活的一种体现。一个建筑师,首先得真正热爱生活。这份对生活的热爱,会自然而然地投射到你的作品中。而你的作品又会成为一个媒介和放大器,把这份传热爱传递给无数素昧平生的市民。
我认为,一个建筑师的“味道”,会决定他作品的“味道”。 如果建筑师本身是“甜”的,他的作品也会传递出一种“甜”的感受,让人觉得轻松、愿意亲近。反之,如果建筑师性格拧巴、过于严肃拘谨或充满英雄主义,他的建筑也可能呈现出类似气质,让市民感受到同样的氛围。所以我希望做一个“清甜”的建筑师,作品不甜腻,而是让人感到舒适、自然,愿意靠近。这其实也呼应了我们事务所“靠近”的理念——靠近大众,让人在建筑中感到轻松自在。
另一个层面,我常思考一个概念——“退一小步,进一大步”。我希望建筑师有时可以往后退一步,让建筑也往后退一步,不那么英雄主义,不那么强烈地表达自我。让建筑以更自然、温和的方式存在,不那么咄咄逼人。这样,市民才更愿意亲近它,甚至成为建筑的“二次设计师”。
建筑师固然有想象力,但无数的使用者,他们的想象力可能更丰富。我们应该把空间和可能性留给他们,让他们去填补、去创造。一座建筑最迷人的部分,往往不是建筑本体本身,而是它落成后,人们在使用中触发的那些充满不确定性的、自然而然的生活场景。 这些无限的可能性,才是建筑真正的生命力所在。
这也回到了创作的源头——建筑灵感,很大程度上源于生活。建筑师并非仅靠学校课堂培养,更多来自对生活的理解与感悟。建筑艺术,归根结底,是来自于生活的艺术。
「 结束语 」
马迪的建筑哲学,是一场关于“靠近”与“自然”的诗意实践。作为一名建筑设计师,他的世界里建筑是人们愿意停留、互动的生活场域。这种对“自然而然”的追求,让设计回归本真,润物无声地融入日常。每一个项目都是对最优解的无限靠近,每一份执着都凝聚着对生活的热爱。马迪以脚步为笔,以城市为纸,不疾不徐地书写着建筑与人的温暖故事,让空间成为连接情感与记忆的纽带,照亮城市生活的未来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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