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硕:从工业遗存到山与峡谷
来源 2025-12-19

王硕 META-工作室主持建筑师
张江之尚水泥厂旧址给您留下的最初印象是什么?这些关于场所精神的印象,如何直接转化为您在设计中平衡遗产保留与现代办公需求的核心策略?
王硕:最初踏入场地时,那种工业化遗址特有的厚重历史感,以及一个时代积淀下来的工业文明底蕴,无疑是极其强烈的。但更令我、庄慎老师、刘宇扬老师共同感到惊讶的,是那种生机盎然的状态。
这个场所过往辉煌的工业时代已逐渐消隐,但在建筑退场之后,生命力重新覆盖了地表,呈现出不只是简单的植物覆盖建筑,而是形成了一个非常茂密的生态系统:植物爬满墙壁,藤蔓跨越建筑之间,将它们连接成一个有机网络,像一个活的有机体。那些从高处垂落到地面的藤蔓,尤其让人印象深刻。当时我有一个强烈的意象:川杨河像一条溪流,而场地如同河岸边一个阳光透过叶隙、微风拂过、水流潺潺的、充满生机的峡谷森林。
这种“生机盎然”与“静止遗存”的强烈对比,是场所给我的核心启示。这让我联想到艺术家西蒙·斯塔林(Simon Starling)的作品《长满贻贝的摩尔雕塑》(Musselled Moore)。他将一件模仿远古遗迹的雕塑沉入湖中两年,捞出来后上面附着了几万只活着的贻贝,让这个原本静止的物体仿佛每个毛孔都张开,开始与周围世界呼吸、对话。而我们的场地正是如此,它不是死寂的relic(遗存),而是活的场所。
因此,设计核心策略就是回应这种二元性。一方面是“凝结”(crystallization),即尊重和转译工业遗存那种穿透历史的、厚重的、纪念碑式的静止气质;另一方面是“缠绕”(entanglement),即引入一种生动的、运动的、富有生命力的状态,去激活场所。设计目标是让静止的场所气质,能在一种生动的运动中,被重新激活(animated),形成新旧之间的对话与连接。这种从静到动的过渡与对话,转化为了具体的设计手法和空间语言。
请谈谈您在这两栋办公楼设计中最核心的空间设计手法和形式语言是什么?
王硕:核心手法是对静与动的平衡,且始终围绕着凝结与缠绕的转化。凝结,对应工业遗存的静态特质——就像涌动的熔岩冷却结晶,工业遗址是历史力量的固化呈现,设计中需保留这种穿透时空的厚重感,回应其作为生产场所的组织逻辑与工业文明底蕴。缠绕,则对应场地的自然生命力,代表一种动态的、富有生机的状态,让新的空间与旧的遗存、人的活动、自然元素相互交织。
这种理念贯穿在建筑的内外衔接、上下层过渡与材料选择中:建筑外观以厚重质感呼应工业基底,内部则营造灵活开放的峡谷式空间;上层相对规整满足办公功能,底层通过架空、退台形成流动界面,让光、风与人的活动自然渗透。最终实现从工业遗存的静,到现代办公空间的动的自然过渡与对话。
在可持续方面,比如节能、采光、通风、材料循环利用等,您做了哪些考量?
王硕:可持续是当代办公园区设计的基本前提。材料上,采用钢结构,部分混凝土制品也使用回收骨料。除了这些基础措施,设计策略本身也强化了可持续性。
首先,基于对场地工业质感的回应,建筑上部立面采用了具有混凝土质感的实墙,而非全玻璃幕墙,这形成了一个自然合理的窗墙比,为建筑自身提供了良好的节能基础。
其次,是从更宏观的环境尺度进行设计。F地块的规划布局(南侧三栋多层、北侧三栋小高层)本身就形成了一个朝南的“山坡“态势。这使得阳光可以越过南侧较矮的建筑,照射到中央庭院和北侧建筑的低层。结合低层的架空、退台等灵活处理,让阳光、微风、以及人的活动都能在此得以充分渗透并流动起来,使整个空间像一条逶迤的峡谷。当建筑周围的环境本身就是一个采光通风良好的微气候系统时,建筑内部的物理环境自然也得到优化。这是一种让自然力量渗透进来的宏观策略。
在外立面的细节构造或特殊材料的选择上,还有哪些点睛之笔?
王硕:基于与庄慎、刘宇扬老师共同确定的“外刚内柔”原则,即F地块对外界面强调混凝土质感,对内则可更灵活生动,进一步强化立面的深度感。采用UHPC(超高性能混凝土)板材并非平铺直叙,而是通过精心设计的转角和倾斜角度,形成类似C形的立体构造,产生了约半米到一米的纵深感。这就像人的面部轮廓,增强了建筑的立体感和生气。这种有纵深感的外界面,更好地引导视线和体验过渡到内部更跳跃、流动的空间状态,从而在整体上塑造出建筑富有生气的表情。
因此,着力点在于对UHPC立面立体感和深度感的细致推敲。这不仅是形式的追求,更是为了强化从静到动的空间叙事。我们与厂家和幕墙咨询反复沟通,确保板材的阳角转角能够精准实现设计意图,形成那种有厚度的、如岩石肌理般的包裹感。这种有深度的构造在光影下会产生丰富的变化,让建筑在厚重中透露出细腻与生动,犹如凝结中的生机。
您和庄慎、刘宇扬老师共同设计张江之尚F地块,在合作中,如何协调不同设计理念?最终达成了哪些独特效果?
王硕:我与两位老师的合作建立在高度共识之上。前期共同确立“外刚内柔”“北高南低“的形式逻辑这一核心命题。在统一的原则下,每位建筑师进行个人化的阐释与发挥。
协调的关键在于,每个人的阐释都是对同一母题的有效回应。当各家的设计连在一起时,它们之间在空间的收放、材料的虚实、体量的关系上,能够形成富有生机的对话与互补,而不是冲突或重复。这种和而不同,即对同一抽象母题进行多样化、异质化的个人阐释,并最终组合成一个富有活力的整体,我们认为它正是集群设计应有的范式。
张江之尚的目标是为科创领域的年轻人,提供泛文化空间。您是如何将这个目标融入设计里的?
王硕:文化需要土壤生长。如果空间僵化,文化生长就慢;如果空间灵动、富有生机,就能滋养生命力。设计正是希望提供后一种土壤。
用“山与峡谷”的隐喻诠释:山是有形的、静止的,如同建筑体量所体现的工业历史厚重感;峡谷似乎无形,但当峡谷般的空间(如低层庭院、渗透的路径)营造好,光、风、水、人的活动这些能量就会在其中流动、汇聚。这种细腻、近人、充满变化的空间,更容易引发交流、对话与创意思想的碰撞。
设计刻意将低层空间塑造成川杨河畔一个富有生命力的峡谷状态。如果这个空间能由内而外地被打开,与城市交流,那么无论是科学家年轻人还是周边居民,都愿意在其中展开生活与社交,就会自然而然地形成泛文化空间。
在您过去的办公项目中,哪个项目与张江之尚差异最大?差异性体现在哪里?
王硕:大的差异在于思考和操作的尺度。小型独栋办公更多回应其直接的微环境。而张江之尚项目,即使只负责其中一部分,也使我们有机会在更大的时间与空间尺度上思考:如何回应一片具有工业文化历史的场地,如何连接城市的过去与未来,如何融入区域的发展指向。这是一个将宏大叙事落实为精致建造的难得机会。得益于甲方的支持,我们在材料、节点和实现度上都能进行深入推敲,最终呈现出理想中那种凝结与缠绕共生的状态,这是本项目独特的魅力所在。
贵事务所的项目类型多元,你们一以贯之的设计哲学是什么?面对不同类型的设计,您是如何将这一理念融入具体设计里的?请举例两个项目谈一谈。
王硕:我们持续思考的是,建筑作为一种凝结的存在(crystallization),如何能超越其静态的物体(object)属性,与周围的生命力发生缠绕(entanglement),从而成为一种活的、能容纳事件连续发生的背景。
例如,在北京的“西海边院子”胡同改造中,设计没有简单复制四合院的形制与灰砖,而是抓住水边院落的特质,用深浅不同的火山岩拼接墙体,重新组织光线与风的流动。建成后,业主发现这个空间持续地、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的生活与交往方式。它不是一个静态的四合院图像,而是一个跟随生活一起演进的活的空间。
再如松花湖的“森之舞台”。它起始于一个取景框的静态想法,但最终设计赋予它一个动感的扭转姿态,并设置了顶部的天窗和底部的悬挑。人们不仅在此观景,更能感受雪花从天窗飘落,或与脚下雪道上的滑雪者互动。它从一个观景对象,变成了与景观、天气、使用者不断产生互动关系的焦点,实现了静止雕塑与流动生活的缠绕。
工业遗存改造类型的项目带给建筑师最大的挑战是什么?建筑师通常需要考量哪些方面?或者有哪些设计原则需要遵循?
王硕:最大的挑战在于如何对待时间。场地保留着穿越历史而来的空间结构和使用痕迹,这是一种静态的、厚重的场所气质。你不能忽视它,但又要为其注入面向未来的新生活。
因此,核心在于如何让这种静态的场所气质,在一种运动的状态中被重新激活和塑造。让未来的生活能够像藤蔓一样,缠绕在建筑遗产的基架上生长。最终,改造的目标不应仅仅是创造一个好看的物体,而是营造一系列连续不断的、有趣的事件得以展开的空间舞台。建筑应能打开毛孔,与周围的城市和人的生活持续对话,从而获得长久的生命力与适应性。
张江之尚作为工业区遗存改造案例,在您看来,与上海其他工业区更新项目相比,它的独特创新之处体现在哪些方面?
王硕:首先,是其宏大的整体定位。它不仅改造一个水泥厂,更是对上海工业以及漕运历史(贴临川杨河)的一次致敬与转译,思考如何将从前的生产机器变为未来的意义容器。
其次,是它系统性的锚点-生态策略。项目没有停留在对孤立厂房的改造,而是精心保留了万米仓、筒仓、窑尾塔等核心工业构筑物作为历史锚点,并以它们为中心,规划出复合多元的创意办公、文化空间生态。这种从产业谋划(背靠张江科学城)、规划结构到建筑设计的全链条操作,旨在培育一个完整的、有产业驱动力的创新文化生态系统,而非零散的点状更新。
国际上有哪些与张江之尚相似的案例?它们与张江之尚有哪些相同之处和不同之处?请举两个案例详谈。
王硕:第一个是德国鲁尔区的埃森关税同盟工业区(Zollverein Coal Mine Industrial Complex in Essen)。相同之处在于,两者都极具野心,通过对标志性工业巨构(如洗煤车间、水泥筒仓)的改造,完成对工业灵魂的致敬,并发出面向未来的建筑宣言,且以大师集群设计的形式呈现,比如OMA改造的红点设计博物馆等。不同之处在于,鲁尔区项目更强调工业结构的纪念性、序列感和视觉张力;而张江之尚在整体上更注重多个历史点与新建功能之间有机的渗透、交织与混合活力。
第二个是我曾参与过的伦敦“白城”(White City)更新项目。其与张江之尚的底层逻辑惊人相似:都面对一个因产业变迁而生锈的城区(白城涉及BBC旧总部、奥运遗产);都通过引入锚点机构(英国帝国理工、张江科学城)和新兴产业(生物科技、媒体创意)来驱动更新;都采用保护性改造与新建相结合的方式,旨在培育一个复合型的创新生态。区别在于尺度,白城是一个更大范围的城区更新,而张江之尚可被视为其中一个功能高度集中的创新街区样板。两者都证明了成功的更新,是产业、空间、规划协同作用的结果。
您希望在张江之尚工作的科学家年轻人工作人群,在空间中能感受到哪些独特的气质或情感?
王硕:我希望他们能感受到一种与自然相通、与生活相融的惬意。在这个川杨河畔的园区里,能体验到如自然地形般变换的空间,感受到生命力(光、风、绿意)的流淌与浸润。建筑本身最终应消隐在这种丰富的自然要素与日常活动背后。我们希望这里不仅是高效的工作场所,更能成为激发灵感、促进交流、滋养创意生活的场所,让城市的日常与产业的创新在此美好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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