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棋局与幸存者的维度
来源:网友海珊投稿 转载自: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副教授 2012-05-21
摘要
分析松江方塔园在时间中幸存的秘密,可以得到三组概念密码,用之比照中国建筑近三十年来的乱象,足以揭示其三重迷失,并探询针对性的未来对策。
关键词
时间;时代;幸存;身份;历史意识;超越性价值观
Abstract
By analyzing the secret in Songjiang Square Pagoda Garden of how to survive from the time, one can get three conceptual codes. To compare the codes with the mess phenomenon of Chinese architecture development in the past 30 years, triple confusion is revealed. A specific future strategy may be discussed in respect of the confusion.
Keywords
Time; Epoch; Survival; Identity; Consciousness of the History; Transcending Value
题记
“万物害怕时间,而时间害怕金字塔。”——阿拉伯古谚
一、时间的幸存者·方塔园参照系
时间仿佛在方塔园静止。
除了北门内一簇应景的2010年上海世博会宣传角,以及两个人迹罕至、被用作游乐园与碰碰车场的园中园之外,松江方塔园与这个时代几无关联。
这一块时间的飞地,宋塔自915年前升起,明壁自639年前矗立,清宫自126年前肇始,园林于27年前落成,而塔、壁、宫、园浑然一体,被时间摩挲得如此圆融。这座园林不属于这个时代,甚至也不属于它设计建造的那个时代,它既未曾操持某个时代专属的符号和语汇,因此也逃脱了被囚禁于特定时代壁障中的命运,当一波又一波的时代大潮退去之后,松江方塔园,就这么成为时间沙滩上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之一。
松江方塔园
在方塔园登塔,恍若回溯中国建筑三十年的旅程。攀梯而上,每高一层,园外的景象就多浮现一分:从80年代初的仿古建筑,到90年代混用欧陆符号的折衷式住宅与酒店,再到正在兴建的时髦写字楼,大量风格各异的城市建筑争奇斗妍,触目伤心,共同构成了一幅变乱的中国风景,或者,一面年代清晰的地质考古断层。
和近乎所有的中国当代城市一样,方塔园外的世界,仿似时代“灾变”的结果,太多的形式错铺杂陈,彼此毫无关联,也梳理不出一条渐次发展的清晰脉络。时代的情境烟消云散,惟余建筑和城市共同凝固为尴尬的表情和姿态。方塔园与园外的城市,彼此构成了相互的参照系,一方是时间的从容与舒缓,另一方是时代的慌乱和喘息。
以方塔园为参照系来收纳中国建筑三十年来所横越的时代,从时间幸存者的维度重新捡选三十年中国建筑所收获的果实,可以发现,尽管时代的建筑遗存是这么丰沛,然而历经时间网眼的重重筛选尚能幸存的样本却如此寥落。假如建筑史只记载幸存者的话,那么近三十年中国建筑所爆发出的海量创造,完全可以凝缩为稀薄的几页,但即便在这寥寥数页建筑史中,也必定还有相当数量的入选者是为了照顾其代表性而勉作竽充。
松江方塔园,三十年前从这个时点出发的中国当代建筑,经过三十年来一日千里的狂飙猛进,最后发现仍然没能突破方塔园所构筑起来的散淡格局。
时间漫不经心地投下几枚棋子,就封锁住了中国建筑的所有去路。
二、幸存者的秘密·何陋轩密码
在时间中幸存是源于宿命,而决非出自偶然。
这座1978年起由冯纪忠先生领衔设计,1982年开放,并于1988年陆续收尾建成的园林,在1980年代既不曾身处时代的聚光灯下,也未被卷入彼时中国建筑界有关创作方向的炽热论战之中。和八十年代声名显赫的中国建筑典范——如“神似派”的香山饭店、“形似派”的阙里宾舍、以及“创新派”的北京中国国际展览中心等时代弄潮儿相比,方塔园似乎与时代建筑的主流相违甚远:它拒绝复古,也不标榜创新,既非现代,亦非后现代,难以被任何一种现成的理论总结,也无法被任何一个时兴的流派归类,遗世独立,孤芳自赏,甘于寂寞。
香山饭店
回首当年,松江方塔园在设计之初所应对的,是一个位处上海远郊区县、远离重点区域与热点问题、且乏人问津的“小题目”。或因夙缘至此:唯其偏,故能逸兴超拔;唯其冷,故能沉潜含玩;唯其小,故能一意孤行。
方塔园进行设计的年代,正值中国建筑界劫后余生,似醒非醒,起而未作之际,西方时新理论尚未传入,集体的声音也尚未合流,苍黄交界,一统未判,未来的建筑创作方向尚处于纷扰与迷茫之中。这样的时代缝隙,为建筑师保留了难得的稍纵即逝的私人空间,正是这宝贵而短暂的“逍遥游”的良机,与建筑师自身的深厚学养及雅量高致契合共振,才诞生出方塔园这样的传世“逸品”。
值得庆幸的是,方塔园设计从一开始面对的,就是一个时间课题:宋代的方塔、石桥,明代的照壁、楠木厅,以及清代的天后宫,这些相距数百年,分属不同时代的古物,如何能够组织成一个有机的历史整体,是方塔园设计中最大的挑战。也就是说,为凸显其发展源流并建立各历史遗存间的关联,方塔园设计必须精心构筑起一个时间格局,而模糊掉其时代属性。在这个时间的大格局中,隐含的是对永恒问题的思考与觉悟:今与古、人工与自然、私人与公众、自由与秩序、人与天地万物的关系安排。
一个恒栖于时间中的旷世杰作,在时代的喧嚣中很难被快速地理解消化,甚至三十年时光的背书与阐发,都不足以让世人充分破解其蕴藏的深意,幸好,冯纪忠先生于1988年发表的《何陋轩答客问》,给我们留下了一窥堂奥的线索。
《何陋轩答客问》凡2700余字,不费辞章而余音隽永。通篇看似跳跃散漫,随性而议,实则谋篇精老,有深义存焉。文章虚托主客,以问答为线,客喻指外部世界的已然状态、应然力量、预设的既定视角和惯常的思考轨道,而主则寄意内心世界的价值操守、文化依托、私人趣味与情感纽结。客以通行观念诘主,而主则以个体经验答客。客要求明秩序、定规律、归类别,主却引经典、绕弯子、顾左右,曲意化解客之咄咄攻势。问答揖让之间,何陋轩乃至整个方塔园的设计思想昭然纸上。
首先,《何陋轩答客问》一文满溢着清晰而浓厚的主体自我意识:作者拒绝庸常的惯性思维,而强调“反常合道为趣”的私人趣味,从方塔园力排众议的下沉堑道,到何陋轩削弱结点清晰度的漆涂,设计者始终坚信这种匠心独运的私属趣味不会被时间所淹没,坚信只要游客进行“独立体验”,并尊重自己的内心情感和主体选择,即能对设计者的苦心孤诣有所会心。
其次,通篇无一字言及时代精神与创新诉求,却透露出强烈的历史自觉。作者对松江至嘉兴一带庑殿式弧脊民居“颇惧其泯灭”,故“掇来作为设计主题”,得其意而不拘其形。此一神来之笔,令方塔园与外部更浩大的时空联结在了一起,何陋轩的形式看似天外飞仙,实则薪传有序,历史的文化血脉在此获得接续,新建筑被赋予了某种精神的“根性”。
最为重要的是,即便在一个茶室这样微不足道的园林小品设计中,作者仍力求“小题大做”,毫不以利钝得失为意,殚精竭虑,倾情动感,终至“牵肠挂肚,字斟句酌,不能自已”,设计者在此寄寓的,远非功利性的考量,而是对文化的深情关切。因此,《何陋轩答客问》并非一份建筑设计说明书,而更应看作冯纪忠先生的一纸“文化自白”。在这份自白书中,作者决不涉宏大叙事之辞,更不以中国建筑界的代言人与指路者自居,而是爬梳低微,嗫嚅私语,通过“探微入秘”与“反求诸己”织构出一张具有开放性魅力的絮语网络,就在这嘈嘈切切的絮絮叨叨中,读者可缘于自己的悟心而不断撷得灵性的吉光片羽。恰如作者所言,建筑“一如为文”;与私意甚浓的文章一样,方塔园既是一个服务于大众的“公园”,也是一个供设计者寄托文化情怀的“私园”,何陋轩也正是通过围绕着私与微的散漫独白和絮语,而闪现出一种为习惯于用普遍宏大的功利价值来衡度建筑的人们所难以理解的、超越性的文化光辉,这种光辉虽微弱但持久,假以时日,终究会令再耀眼的时代光环也黯然失色。
假如方塔园所揭破的时间秘密必须形诸文字、敷衍密码的话,不妨断章取义,从《何陋轩答客问》一文中直接提取十二字真言:“谦挹自若,互不隶属,逸散偶然”。通过这三组概念透镜回望三十年来的中国建筑史,冀图可以破除遮蔽,去伪存真。
三、谦挹自若·站队与代表
挹,同抑,谦挹自若,即谦抑自若。
谦抑自若,谈何容易!
中国建筑师三十年来第一难做到的,是“自若”;第二难做到的,是“谦抑”。
三十年来中国建筑师在集体意义上无法做到“自若”,是因为他们首先就无法做到“自明”,也即难以明晰定位自我身份,搞不清“我是谁”的问题。
方塔园着手设计之初所面对的,正是文革后满目疮痍的文化废墟。经过此前三十年连绵不绝的政治运动与高强度持续性的奴化教育,中国知识阶层的独立人格被摧毁殆尽,私人趣味被连根铲除,一切为政治服务成为高度内化的自觉律令。在这样的时代大背景下,还能保存冯纪忠先生如此特立独行的“文化另类”实属侥幸。事实上,由于在此前三十年的历次政治运动中,建筑总难逃成为意识形态载体的命运,建筑批评几乎被政治批判所取代,因此从群体意义上说,中国建筑师早已被折腾成惊弓之鸟,最明智的现实策略,就是完全放弃自我,明辨政治风向,向强权低头效忠,对强者趋附谄媚。
独立人格的沦丧令中国建筑师集体养就了唯上唯强的媚骨,并始终困扰于唯恐自己处身错误群体的身份定位焦虑。在这种焦虑的长期煎熬下,保持政治嗅觉的敏感性,永远选择从众、选择站在强势力量的一边已经固化为中国建筑师集体无意识中根深蒂固的“站队”情结,并形成强大的文化基因通过建筑教育与职业实践代代相传、流害广远。可以说,1949以降,前三十年对中国建筑师群体空前成功的“人格改造”,已经在无形中决定了后三十年中国建筑的格局与走向。
近三十年的中国当代建筑史,就是一部反复易帜的“站队史”:
1980年代初期中国建筑界热闹非凡的对民族形式“形似”与“神似”的争论,实质上就是选择在政治上站在保守派一方还是站在改革开放派一方的站队表态;而八十年代后期在建筑创作方向上关于“传统”与“创新”的大讨论,不过是“形似”、“神似”之争换了一个面目的延续,是在政治风向逐渐趋于明朗后,中国建筑师选择再次站队的宣言。后现代主义建筑理论之所以能够在八、九十年代的中国风靡一时,并获得比西方原产地更加广泛的实践应用,其根本原因,是这种理论可以为中国建筑师上一份政治的双保险:在形式上既照拂了守旧派的脸面,又通过适度的“创新”和“变形”,向唯“新”是举的改革当权派表功示好。
在不断揣摩上意的过程中,中国建筑师的谄媚功力已臻化境:八十年代末政治风向的突变,立刻就响应为九十年代初建筑复古风尚的流行;1990年代中后期所谓“欧陆风”建筑的大规模繁衍,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被视为中国建筑师群体在传统的政治权力和新兴的资本权力之间两面讨好的避险之举;而同一批操弄古典语汇得心应手的建筑师,在2001年中国跃入全球化浪潮的政经走势确定无疑后瞬间摇身一变,爆发出的惊人“创新”能量令人瞠目。
对外部强势力量的无条件屈服顺从,对权力意志无节制的谄媚放大,把中国建筑师打造成庞大的投机群体。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既无价值准则,也无文化操守,更没有职业尊严,只要时机成熟,他们随时准备跟进任何一个主导性的潮流,并向任何一种强大的外部权力效忠。三十年来,中国建筑师站过传统的队,也站过创新的队;站过乡土的队,也站过国际的队;站过现代的队,也站过后现代的队;站过文化的队,也站过时尚的队;站过奢华的队,也站过生态的队;或者说,他们可以随时站在任意一条队伍中,也可以同时站在所有的队伍中。
三十年来,中国建筑师谄媚过政治,也谄媚过资本;谄媚过计划,也谄媚过市场;谄媚过低俗,也谄媚过高雅;谄媚过媒体,也谄媚过策展人;谄媚过盲目的生产,也谄媚过更加盲目的消费;一句话,三十年向时代强权习惯性的倚门卖笑,留下的是一大堆轻浮而惶恐的集体形式泡沫,而真正具有个体价值的“好建筑”,以今天的眼光算来堪称屈指可数。
中国建筑师由独立人格丧失而产生的身份焦虑,不特表现为选择站队时权衡利弊的“初始焦虑”,更大量体现在站队之后如何突出表现以“固宠”的“持续焦虑”。独立人格被体系化地剥夺,令中国建筑师个人化的价值体系无由构建,私人的文化趣味更无从谈起,他们唯一可做的,是将自己明智地归类于某一个强大的外部组织,依靠组织、效忠组织。个体的内心力量愈弱,就愈需要被组织所赋予的某种虚幻的集体力量来“加持”,因此迫切需要通过“代表”组织获得个体身份的锚固。在身份焦虑的集体无意识的催动下,中国建筑师三十年来最喜欢充当集体的“代言人”,他们代表过传统、代表过时代、代表过地域、代表过全球,代表过舶来的理论潮流,代表过本土的社会公众,……唯独没有代表过真实的自己。
无论在政治权力时代、资本权力时代、还是在媒体权力时代,这种急切地抢夺眼球、争当“代表”的游戏在中国建筑界从未停止。一方面,“代表”意味着泯灭自我,替被抹煞了个性而面目模糊的集体发言;另一方面,“代表”的“资格认定”要求代表具有“代表性”,不能甘于平淡而必须语出惊人。在这个焦灼的“代表语境”中,“谦抑”二字对中国建筑师而言不啻是天方夜谭。三十年来的中国建筑一方面极少带有个人情感的特殊印痕,另一方面则不断通过浅表符号化的堆砌与宏大、夺目、夸张的形式表演,来“旗帜鲜明”地抢在“队伍”的前列,以获得公众的注意与认同,成为时代旗幡上耀眼的LOGO。三十年来的中国建筑史上,数量最庞大的,就是这种被“代表心态”催生出来的“亮相式建筑”,也就是那些为强调某类“代表性”特色而竞相进行无节制表演的建筑;“亮相式建筑”初看惊人,再看滑稽,三看无聊,它们越渴望代表时代,就越容易被时间抛弃,成为盛大游行后满地残留的垃圾。
走出站队,找回自我,精神独立,拒绝代表,是中国建筑师必须服下的一剂解药。“谦挹自若”虽不能至,但多少可以心向往之。
四、互不隶属·时代精神与历史意识
“互不隶属”,是对时代的一种态度。
金岳霖有言:“凡属时代精神,掀起一个时代的人兴奋的,都未必可靠,也未必持久。”对三十年来痴迷于表现“时代精神”的中国建筑界来说,此语洞见真相,振聋发聩,令人警醒。
六十年来,在革命语境中成长起来的几代中国建筑师,一直受到的都是反历史的“革命教育”,一次又一次有目的、系统化的文化灭绝无情斩断了他们与历史之间本应连通的血脉经络,令他们对生养、哺育自己的伟大文明几无觉知。因此,对绝大多数中国建筑师而言,历史不过是零散、片面、甚至是虚假的有关既往事件的知识,而不是浸润于浩瀚时空中延绵不绝、与我们当下血脉接续、且联结起过去、现在、未来的深邃而自觉的历史意识。
三十年前中国建筑师所面对的,原本就是一个错乱的历史语境:中国传统的本土建筑体系因时代发展与政治斗争需要而屡遭腰斩,从欧美和前苏联移植进来的西方前现代建筑体系亦水土不服、气息奄奄,西方现代建筑体系则因长期闭关锁国而音讯隔绝,再加上十多年建设停滞期造成的经验空白与人才断代,可以说从三十年前的起点伊始,中国建筑就缺乏一个足以依托的、具备高度“历史合法性”的建筑传统。
历史感的匮乏与建筑传统的断裂,令中国当代建筑的起点悬置于一个无根无系的不确定时空,也逼使在革命语境中成长起来的新中国建筑师只能选择退身于时代的小格局,以表现同样缺乏根性与定位的“时代精神”为唯一的己任,而放弃了在时间的大格局中重建历史的文化使命。然而,昧于历史的,也必昧于时代;断绝传统的虚妄革命,以及没有历史感的所谓“创新”,注定只能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中国当代建筑也因此进入了三十年漂流期:没有历史的定位导航,远离传统的护佑滋养,不加选择地吞咽一切时代输送来的思想饲料,并急迫地与所有看似庞大坚固的时代漂浮物进行栓接。三十年来,中国建筑界在缺乏深入研究的情况下,就接纳并实践了西方一百年来几乎所有的建筑思想与流派,并把其据为自己“创新”的成果,却从来不曾质疑它们对于中国建筑和文化的历史价值何在;所谓的“时代精神”成为背弃历史的挡箭牌与粗劣制造的保护伞。
在风云迅变的时代,“革命”成为中国建筑界唯一的传统:新生代建筑师总是不断地否定前辈建筑师的工作,不断地把本已稀薄的建设推倒重来。三十年间,中国建筑现象更变如走马,建筑师改换门庭如翻云覆雨,但其中既乏个人的恒久坚持,也无代际的因袭传承,更没有锚固于时间中的历史自觉;因此三十年来的中国建筑,除了留下一叠时代的标签外,并未累积起历史的重量与意义的深度,也未能建立起连续的传统与稳定的文化坐标系,更无法给后代留下丰饶的、可继承并发扬光大的建筑精神遗产。从文化意义与历史价值考量,中国建筑师几乎完全浪费了这个人类史上不曾出现过的,最庞大也最疯狂的建筑生产时代。
对于当代中国建筑师来说,从时代精神的禁锢中越狱,“互不隶属”,进而自觉走出文化的漂流状态,重新在历史中寻找锚固点,是一次新的思想解放,也是一个漫长而艰巨的任务。
五、逸散偶然·功利价值观与超越性格局
中国建筑,从集体的意义上说,在过去的三十年中只坚守过唯一一个不曾改变、一以贯之的“主义”,那就是“功利主义”。
六十年来,中国的教育体系一直被“工具论”所支配,其核心思想,是泯灭被教育者的主体意识、独立精神、自由意志与文化关切,从而令其丧失自主的价值判断能力,彻底沦为服务于权力的驯化工具。1952年院系调整之后,建筑学专业被纳入理工科体系,以快速、大量培养“建设人才”——具备建筑专业知识与设计能力的绘图机器——为主要目的。这种被工具论主宰的建筑教育,导致中国建筑师集体堕落为徒具工具理性而无人文关怀的匠人,中国建筑界全行业的功利价值取向,是工具化教育的直接产物与必然结果。
所谓功利价值观,是一种仅仅关注当下与身边利害得失的思维方式,它精心计算投入与产出的直接效率,并完全按照其回报的多寡来决定自己趋利避害的行动选择。功利价值观将人的价值视野拘限于一个狭小的时空范围内,从而严重禁锢了主体的生命格局。功利价值观对中国建筑师的精神宰制,导致三十年来生产出无数速朽的中国建筑:太多仅仅建成十几年、甚至几年的建筑,现在看来就已不堪入目;多少当年叱咤风云的名作,于今观之味同嚼腊,泯然于众。
建筑的生命周期,远远跨越了个人、一代人甚至几代人的生命周期,建筑的价值从本质上讲是一种超越性的生命价值,即通过将人类个体在有限生命中的创造,与逾越一代人寿命的更久远的时间相锚固而获得更加深邃的意义。因此,建筑师所从事的工作,本质上应当是一种超越性的工作,他所着眼的,除了眼下的功利价值域限之外,还应涵括更为阔大的超越性价值空间;唯其如此,建筑师的工作才可能突破个体生命的有限时空,而获得凌越现世生存利害的文化意义与恒久价值。
“逸散偶然”所描绘的,正是这样一个具备“超越性”的价值格局:“逸散”,是一个比时代参照系更加雄阔浩淼的大时空思考系,一种比个体的功利生存更加自由烂漫的文化生命状态;“偶然”,则是摆脱了功利价值的小格局中“直接因果律”的主宰,而焕发、张扬出的自在自为的生命意志。“逸散偶然”抒写了一种消逝已久的、在时间中栖止从容的中国文化精神,这种精神自近代以来,历经外忧内困、民生凋蔽、文争武斗的侵扰,政治运动、权力机谋、文化杀伐的摧残,以及经济腾飞、贪欲汹涌、声色犬马的诱惑,在今天的中国已近空谷足音,对当代中国建筑师而言更如同天籁稀声,充耳不闻。三十年过去,大道汹汹,背影如鲫,挤上时代功名榜的“名建筑师”和“名建筑”不知凡几,但冷眼看来,在“逸散偶然”的偏僻小径上,竟仍然还只有那个踽踽独行的身影踯躅而已。
六、卅年风雨一局棋·返乡之旅
棋局是一个时空系,而对弈所比拼的,是思考格局。
棋力低者看一两步,棋力高者看十几步;棋力低者陷溺于局部得失的小格局,棋力高者着眼于全盘统领的大格局;对弈双方如果不在同一水平的时空思考象限,则格局较小的一方必败无疑。
三十年中国建筑的发展,弹指间留下了与时间对弈的一枰残局。
总体而言,中国当代建筑师们算羸了局部,却算输了满盘;羸得了时代,却输给了时间。
输也不足为奇。
在被奴化教育摧毁独立人格、革命教育摧毁历史自觉,工具教育摧毁超越性文化价值观之后,中国建筑师在三十年前手谈起始,就被锁困于集体格局、时代格局和功利格局而不自知。时间不动声色,任他们兴高采烈地造势布子、攻城略地、只争朝夕,待时候将到,才不慌不忙地把大龙一一收割,抽提干净。
历史,就是时间与人类对弈的一盘漫长的棋局。
在历史的棋局上,时代是盲目的,易于被欺骗、被戏弄、被设计,对谄媚者也特别的青眼有加,因此时代最容易宠错孩子,发错糖果。
而时间,是检验建筑的唯一标准。
也只有时间,是检验一切文化生命力的唯一标准。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鉴定真正的好建筑,三十年时间虽然有限,但对于识别那些假冒伪劣的“好建筑”,三十年时间已经足够。
常言“物是人非”,而中国建筑界三十年来竟多上演“人是物非”的戏码,建筑的价值寿命远不及其设计者的个体寿命长久。一个建筑师最悲哀的,莫过于眼看着自己创造的建筑迅速地失去价值,变为难以处理的垃圾。三十年,造就了一个地产竞相升值而建筑竞相贬值的时代,或者说,在既往时代我们珍若拱璧的建筑价值,在今天看来,只是一场虚妄。
将历史的漫长棋局复盘,从更广袤的参照系观察,所有欺瞒时代的狡计都一望可知,无所遁形。时间将揭破一切的建筑化妆术,显露出三十年中国造物浅薄、空洞、市侩、虚伪、趋炎附势、狐假虎威的本来面目,一如它们希图粉饰却实际上忠实记载的这个时代一样,盲目、狂热、反智、空虚、断根失魂犹沉溺迷梦。
呯然一声,棋已终局。
三十年的时光丛林,短视的中国建筑师们以不确定之身,从不确定的起点出发,向不确定的未来超速狂奔,清醒是侥幸,迷失是必然。“该得到的尚未得到,该丧失的早已丧失。”
是时候驻足喘息,扪心自问:
我是谁?
我从哪里来?
我向哪里去?
松江方塔园,宛如三十年前智者植下的一根标尺,在2009这个骤然失速的彷徨年份,提醒中国建筑师集体已经在时间中迷路太久。
丘吉尔说,“人类能向未来眺望多远,取决于能向自己的过去回望多远”。正如迷路时最好的方法是寻找来路一样,对中国当代建筑师来说,此刻应对迷失的最佳策略,不是继续涂鸦毫无依据的未来,而是立即开始精神返乡的奥德赛。
回家,从时代的因果链条中解脱,重新在时间中定位栖居。
未来不在远方,即在家的左近,
回家,是时候了。
余音
对于回顾来路,《何陋轩答客问》中有一段妙文:
“说着说着,日影西移,弧墙段上,来时亮处现在暗了,来时暗处现在亮了,花墙闪烁,竹林摇曳,光、暗、阴、影,由黑到灰,由灰到白,构成了墨分五彩的动画,同步地凭添了几分空间不确定性质。于是,相与离座,过小桥,上土坡,俯望竹轩,见茅草覆顶,弧脊如新月。”
参考文献
1、《何陋轩答客问》,冯纪忠,时代建筑1988年第3期,P4-5,58;世界建筑导报2008年第3期,P14。
2、《方塔园规划》,冯纪忠,建筑学报,1981年第7期,P40-4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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