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美术学院建筑学院副教授/三文建筑主创设计师 何崴
见到何崴老师,是在他的工作室“三文建筑”——位于央美对面的一个老小区内。朝阳的一面全部是落地玻璃,采光很好,晴天的时候阳光能够全部洒进来,靠近玻璃的灰色布沙发和茶几都被笼罩在一片暖洋洋之中。从玻璃窗往外望出去,可以很好地观察小区:院子里往来的人群,暂时停靠的快递,一年四季中植物从萌芽到繁盛再到衰败的整个过程......这里呈现出一个小区的日常生活和其中的种种变化。
正是因为这里“接地气”的特色,和距中央美院一步之遥的交通便利,所以何崴舍不得把工作室迁到更加“高大上”的地方,尽管团队里的年轻设计师们也许更钟意装潢气派、设备完善的高档写字楼,尽管一些业主也许倾向于相信在那样的写字楼里办公的公司更有实力。
何崴说:“在这里我能够感受到一个真实的城市和它跳动的脉搏,最近几年我在学校的研究也是围绕着‘看不见的城市’这一主题的,研究共享单车、快递、外卖、送水站、消失掉的书报亭等等元素对于整个城市生活的影响。”何崴说他其实在拍摄一部小作品,就是记录小区里的日常生活,院子里的生生灭灭,虽然平凡平淡,但是如果有时间的沉淀和思考在其中,这种观察就会变得有力量。
此次采访何崴老师,是源于他最近发表的项目——溶岩美术馆。这座位于贵州黔西南地区的美术馆,在安龙县海尾村附近165米高的悬崖绝壁上,是中国首个在喀斯特岩壁上建造的建筑。项目一经发表,就引发了很多关注。为何选择在这里建一座美术馆?设计和建造过程中遇到了哪些困难?这些困难最终是如何被克服的?在下面的采访中,何崴逐一为我们解答了这些疑问。
溶岩美术馆
溶岩美术馆位于安龙国家山地户外运动(示范)公园内,周围是方圆约700亩的山谷,这里是很多户外爱好者、特别是攀岩和登山者的天堂。美术馆的整体规划是何崴工作室和一家专项从事体育规划的团队共同探讨完成的,最初项目方想做一个简单的观景平台,但何崴和聂建、王滨等人认为,单纯的观景平台对于景区而言太单调,一则观景平台一般体量不大,且在贵州这种冬季非常寒冷的地区使用率和实用性不高;二则一个简单的观景平台并不利于公园整体项目的开发和宣传。因为贵州安龙是一个相对比较落后的地区,属国家级贫困县,外界很少有人知道安龙县的存在,所以这里需要一个具有标志性的、能够引爆眼球的建筑,来提升整个体育公园和地区的知名度。设计团队经过探讨,建议业主方把观景平台变成一个多种功能混合使用的构筑物,能够承接更多的服务功能,对于项目的整体开发意义也更大。
为什么最终选择做美术馆?何崴说,鉴于安龙当地的经济情况,除了体育爱好者之外想为他们吸引更丰富的人群,而美术馆可以满足这个需求。溶岩美术馆更像一个可以提供展示空间的画廊,除了当地州府可以在此做一些成果展览,因为美术馆特殊的视觉效果,也会吸引一些外来艺术家和策展人带来很好的展览。好的展览自然可以吸引人流和关注度,这样一来溶岩美术馆就变成了一个安龙县和外界相互了解的窗口,让当地欠发达地区的人们了解外面的世界,同时也让外面的人知道安龙这样一个风景秀丽奇特的地方。有了美术馆,这里就不止是一个体育公园而已,而成为了安龙和外部世界的链接点。
关于美术馆的造型,何崴最初的设想是建造一个从悬崖中延伸出去的半悬挑式建筑。但实地考察后发现,当地是典型的喀斯特地形,很多岩石都是断裂的,根本无法在上面做任何支撑,建筑主体甚至都不能倚靠周围的岩石。所以在选址过程中也颇费周折,最终选中了靠近崖顶的一块坍塌区,这里经过地质勘测稳定性和承载力都合乎标准,而且位置对应的点十分靠近峡谷中心,一眼望过去风景非常优美,是能够俯视整个峡谷的理想的观景地。
溶岩美术馆
在设计过程中,团队秉持了一个重要理念:在这样一个场地中,风光景色是非常重要的,建筑不可能也没必要与自然环境形成一种“争锋”的态势,比较理想的状态是建筑能够融入大自然中,起到补全崖壁的作用。何崴表示:“在这样的大山大水中,在如此的奇峰绝壁上,所有的人工的小机灵都很难和大自然对抗;要想使建筑能和环境对话,最好的方法是以静制动,以平凡来衬托自然造物之奇、之美。”因此在设计中不应追求奇巧,不必采用一些繁复的设计手法,例如穿插、扭曲等方式,这样的方式在建筑的大环境中会被掩盖掉,而且对于这个项目而言,观赏距离大致在200米以外,太小的起伏和细节基本都看不见。还有不可忽视的一点,由于地理位置和岩石属性的特殊性,过于复杂的设计结构上很难支撑,因为建筑所环绕的三面崖壁都不能触碰,所有的受力必须垂直下去,太复杂的悬挑不可能实现。所以何崴希望采取一种干净的设计手法和简单的建筑造型来做这个美术馆。
从设计到建成,业主方只给出了四个月的时间,所以任务非常紧张,当时几乎天天加班。何崴笑称:“这个项目最后能够实现真的是非常幸运”,因为在设计和建造的过程中困难重重,任何一个环节出现问题,都有可能导致项目的夭折。
首先基地的现场条件非常恶劣,复杂的高差变化、不稳定的崖壁条件,以及大量不规则分布的巨型浮石都给设计和施工造成了不少困扰。由于建筑结构不能和岩壁发生关系,所以导致了建筑尺度的一再缩减。最初设计师希望建筑能够扎入旁边的岩壁之中,以此减少下面的立柱,整体建筑会显得更轻盈,但根据场地情况根本不可能实现。而且虽然经过了严格的地勘,但打桩的时候仍旧存在着风险。因为地勘只是选择场地里的一些点进行的,没有办法在每一个点上都做,而用GPS定位找到的桩点下面如果有岩石或者空洞,就必须变更设计方案进行移轴。同时因为土地平整只能人工进行,大尺度的石块无法搬运,也给建筑基础的选位造成了很大麻烦。
材料运输的过程也很艰辛,很多材料是靠骡马和人工一筐一筐背上去的,幸运的是因为离崖顶距离较近,施工队从那里修了一条道,一些需要吊装的东西可以用吊车运达。钢结构方面设计师选择了昆明一个专门做钢结构的团队,专业性很高,合作也比较愉快。不过整个过程还是存在着一些遗憾的,当地施工队对图纸中的个别地方私自做了变更,导致实际效果和设计效果有所偏差,但总体而言,能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和如此特殊的地理位置上完成这样一个建筑,还是非常不容易的。
溶岩美术馆观景平台
美术馆的顶层是观景平台,同时为了项目后期能够更好地运营,美术馆的下层设计了一个会议中心和配套的餐饮接待中心,这样既可以配合美术展的接待工作,平时也可以独立运营,例如租给企业做年会等活动。美术馆和观景平台对大众开放,会议中心则相对私密一些,因此建筑必须同时满足不同人群的不同使用诉求,所以尽管体量不大,但是室内的流线却颇为复杂。何崴认为,建筑师在做设计时要找到一个平衡点,既能让业主有经济利益,又能够回馈公众,同时建筑还能与自然景观相融合,与整个公园产生联系。美术馆朝向峡谷的一面通体是完整的弧形玻璃幕墙,不但采光非常好,还可以使观赏者在室内就对整个峡谷的壮丽风光一览无余,千山叠翠的自然画卷在眼前徐徐铺展开来。而站在顶层的观景平台上看脚下万峰如林,望天上云卷云舒,更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感觉。
相比其他偏远贫困地区,安龙县的交通还算比较便利,附近有兴义机场,如果从北京出发,直飞兴义然后再开车一个多小时即可到达。项目建成后,有很多基金会对此感兴趣,希望参与后期的运营管理工作。何崴表示,某种层面上可以说,建筑师是拿着甲方的钱实现自己的建筑梦想,所以为业主考虑项目的后续运营问题、让别人的钱使用得更有价值,也是建筑师的责任之一,而不是说把建筑做完即可。
这也是何崴及其团队在这几年的乡建工作中的总体思路之一。除了溶岩美术馆,其实他们更多的工作都是在乡村建设和改造领域的,在乡建的过程中,每一个项目都有他们想要研究和解决的问题。最早的西河粮油博物馆项目,解决的是如何重塑村庄的公共空间、重新为村庄构建公共生活的问题。随后的爷爷家青年旅社项目,他们着力于探索如何把前端的空间改造和后端的经营结合起来,从而拉长产业链。工作室目前在做一个福建古村落的改造项目,这是一个历史上曾经辉煌过的村落,但是随着交通线的改变和产业的衰落,整个村子逐渐没落了。除了建筑设计,何崴团队还为村子做了很多延展的文创设计,旨在帮助村子挖掘其历史文化和传统手工艺,开发旅游延展产品和农业延展产品,使其重新“复活”。
对于这几年为什么一直坚持在乡村做建筑,何崴说,在乡村做建筑,更能让建筑师“找回初心”。因为城市中的土地所有权、建造权、使用权是分离的,在这种情况下,建筑师所做的东西并不是为终端客户服务的,只是满足开发商的诉求。而在乡村则不然,乡村的土地所有权使用权和建造权是合一的,都是农民自己的,所以他们的诉求很直接也很真实。“建筑师在乡村工作是真正为终端客户服务的,所以设计时考虑的问题会不一样,会更加直指本源,这是我们觉得非常有意义的事情。”
关于未来的规划,何崴表示,希望工作室继续保持一个比较鲜活的小团队的概念,在他们寻求和探索的道路上一步一个脚印地扎实前行,不管项目大小都全力以赴,每一个项目都做得“对得起自己”,都敢于拿出来呈现给大家。何崴说:“我们的‘野心’是在设计的过程中带着思考和研究,通过对不同项目的不断实践探索,发现建筑师在中国未来乡村的发展和振兴中能够起到多大作用,能够解决哪些实际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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